本世纪以来，人类社会最具影响力的事件，无疑是2008年爆发的全球金融海啸。这场西方体系内的旷世危机，不仅终结了美西方主导的全球化，更拉开了全球“东升西降”这一结构性趋势的帷幕。IMF统计显示，2008年东亚地区(注)的经济总量仅占全球的20.2%，远低于北美的27.3%和欧盟的25.5%；到2020年，东亚GDP占比大幅提升至30.3%，高于北美的27.9%和欧盟的17.9%，奠定了东亚作为全球经济重心的基础。
历史地看，近代全球经济一直由欧美主导，七大工业国(G7)在1975年成立时提供的生产总值在全球占比高达八成，在世界经济中处于“绝对控股”的地位。在金融海啸爆发前夕，全球经济格局仍表现为“欧美半球”，即北美和欧盟的经济总量占全球一半强。然而，世纪金融海啸打破了这一格局，东亚地区一跃成为世界经济增长的重心，对全球经济增长的贡献达四成以上，全球“东升西降”走势由此形成。此后，东亚经济持续以比欧美逾两倍的速度成长。根据毕马威提供的数字，2015-2019年的5年间，以东亚为主体的RCEP区域平均经济增长率为5.2%，大大超过《美墨加协议》(USMCA)的2.4%、欧盟的2.3%和CPTPP的2.2%，也快于全球平均3.4%的增速，经济总量占全球比重节节攀升。
一个标志性的事件，是2017年东亚经济总量首次超越北美，成为全球最大的经济区域，初步确立了全球经济活动中心的地位。换句话说，在短短九年间，东亚不但抹平了与北美在经济总量上的巨大差距，也实现了从全球经济增长重心向全球经济活动中心的历史飞跃。2020年新冠疫情虽在东亚率先发难，但区内疫情控制相对较好，在全球率先实现经济复苏，GDP占全球比重进一步提高到三成以上，比2008年高出逾10个百分点，平均每年提升0.84个百分点，提速之快在区域经济发展史上是极为罕见的，经济总量则进一步抛离北美及欧盟。
东亚、北美和欧盟GDP全球占比%
资料来源﹕Wind、中国银行香港金融研究院
一、三大引擎转动 “东亚半球”
东亚经济的快速崛起，主要得益于区内日新月异的科技创新、稳步扩张的内部需求，以及不断深化的区域合作等三大引擎。这也是支撑东亚经济的三大内生动力，未来不仅不会消失，还会因升级提档及协同效应而进一步得到强化，带动东亚经济持续破浪前行，高帆远航。
(一) 不断提升的创新力量
在全球创新经济体中，东亚经济体排名迅速窜升，正在改变全球创新格局。根据世界智慧财产权组织（WIPO）最新发布的《2021年全球创新指数（GII）》，进入前15位的东亚经济体有南韩(第5位)、新加坡（第8位）、中国（第12位）和日本（第13位）等四个经济体，其中韩国由2020年的第10位跻身2021年的前5名；马来西亚、越南、泰国、菲律宾也分别排在33-50名，居发展中经济体前列。在以PCT国际专利申请量和科学出版物为核心评价指标的科技集群中，东京─横滨地区、深圳─香港─广州地区、北京、首尔更是排在全球第1-4名，显示出巨大的创新能量。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自2013年起，全球创新指数排名连续9年稳步上升，期间提升了23位，是GII指数排名前30位中唯一的中等收入经济体；在单位GDP本国人专利申请量、本国人实用新型申请量、本国人商标申请量、本国人外观设计申请量、创意产品出口在贸易总额中的占比等重要创新指标上均位居全球第一；世界顶尖的科技集群中，有17个位于中国。国家“十四五”规划把高质量发展作为主题，把科技自立自强作为国家发展的战略支撑，这将进一步带动东亚地区创新能力的提升和新兴产业的崛起，使科技创新成为带动“东亚半球”的首要动力。
(二) 持续扩大的内部需求
东亚地区既是全球主要生产基地，也是全球最大的消费市场，主要诱因是中产阶段的崛起。世界银行在2017年发表报告，称东亚太平洋地区发展中国家在减贫与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方面成就突出，该地区已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贫困国家为主，转变为一个中等收入国家集合体，极端贫困和中度贫困人口比例大幅下降。另据World Data Lab的最新研究，2020年全世界中产人数约有37.5亿人，其中超过一半在亚洲地区，亚洲消费支出则占全球的41％。在减贫与扩大中等收入群体方面，中国无疑最为出色，目前中等收入群体人数已超过4亿，相当于欧盟27国的总和，内部消费市场规模也已超过美国，成为带动东亚经济增长的重要力量。
而这仅仅是个起步，未来潜力巨大：一方面是中产人数的扩张。World Data Lab估计未来十年将有超过10亿亚洲人加入中产阶级行列，当中中国和印度将有约7.5亿进入中产阶级，印尼也将成为中产阶级人口第四大的国家，紧跟其后的是日本。据此推算，至2030年，东亚中产阶层人数将增加到13亿，是美国和欧盟总人口的1.5倍；到2040年，将进一步增至17.5亿。另方面是随着人均收入的不断增加，中产阶层的消费能力也将随之提升。这两个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是亚洲消费支出占全球比重将由2020年的41％提高到2030年的一半左右，到2040年将进一步提升至60%。其中，东亚地区无疑是亚洲消费市场的主体，仅中国的中等收入群体就将由目前的4亿人增至2030年的8亿人，2040年将达到10亿以上。这一全球最庞大的消费力量，将带动东亚经济不断攀上新台阶。
(三) 不断深化的区域合作
过去20年东亚经济的迅速崛起，区域经济整合发挥了重要作用。尽管地缘政治时有波浪，但东亚区域合作并未止步，“中国+东盟”、“日本+东盟”和“南韩+东盟”等三个“10+1”自贸协定和东亚峰会，成为东亚经济合作的主要平台，而且合作效果十分显著，一个标志是中国早已成为东亚其他15个经济体的最大贸易伙伴；另一个标志是，在动荡的2020年，东盟也一举超越欧盟，成为中国最大的贸易伙伴。未来东亚区域合作将从如下两个途径来进一步加以深化：
一是借助RCEP深化合作。去年底RCEP的签署，是东亚经济合作的重要里程碑。RCEP是全球最具潜力的区域贸易协定，发展前景备受看好。RCEP协定正式生效后，东亚在区域化发展道路上不会停步，成员国可能以CPTPP为蓝本，迅速展开RCEP升级版谈判。从成员看，有七个国家同时参与了RCEP与CPTPP，占RCEP成员近一半，这些国家都有意愿升级RCEP。去年11月国家主席习近平表示中国正“积极考虑加入”，亮明了中国的态度；今年9月中国正式提交了申请函，显示RCEP仅是区内经济整合的一个阶梯，未来还会不断升级，最终向东亚共同市场(AC)迈进。
二是以推进“一带一路”高品质发展来带动合作。RCEP和“一带一路”是促进区域经济整合的两大力量，但两者功能有所不同。RCEP注重贸易及投资规则，从开放市场的角度来推进；“一带一路”则是全球化和区域合作模式的重大创新，主要从补经济短板、尤其是基建和产能短板来推进，两者是相互相成、互相促进的关系。由于东南亚也是“一带一路”建设的重点地区，RCEP为区内提供更好的营商环境，反过来将助力“一带一路”建设，共同促进东亚经济整合及加快发展。
当然，也要看到，美国对中国的战略打压会给区内经济整合带来不少干扰。但东亚崛起的势头已是不可阻挡，区内各国深刻认识到只有不断强化合作才能更好地发展，这也是RCEP在中美战略博弈处在紧张时刻仍能顺利签署的关键所在。随着RCEP的落地升级以及“一带一路”的加快推进，东亚经济潜力将进一步被挖崛，预计到2040年左右，东亚GDP占全球比重将达到50%，形成“东亚半球”。换句话说，世界经济“东升西降”趋势将因东亚地区的科技创新、内部需求、RCEP，以及“一带一路”等助力而得到强化，并将在未来20年内迎来“东亚半球”的新时代。
二、香港发展定位：“一都四中心”
“东亚半球”的形成和发展，给香港带来了不可多得的历史性机遇。这一重大机遇，集中表现为 “一个都会，四大中心”(简称“一都四中心”)。“一个都会”是指“全球都会”，“四大中心”是指国际创科、金融、商贸和文化中心。这也是未来香港最重要的发展定位，是香港再造新优势、全面融入国家发展大局的重要体现。
在对“全球都会”展开讨论之前，有必要依据新标准先对全球都会进行定义，即按一个城市的开放度和影响力，先把各大城市划分为国内都会和国际都会，再把国际都会划分为区域性国际都会和全球国际都会(简称“全球都会”)两大类。区域性国际都会的影响力仅限于区域范围，如香港、新加坡、法兰克福等；全球都会规模大、功能全、人才多，是全球科技、金融、教育和文化中心，目前只有纽约、伦敦等城市才具备这些条件。
当前香港是亚洲地区的国际都会(香港常自称“亚洲国际都会”)，虽与纽约、伦敦等全球都会仍有差距，但在迈向“东亚半球”的大势之下，未来完全具备发展为全球都会的条件。现实地看，一个都会的经济影响力包括经济总量、经济结构和区位条件等三大要素，香港位于东亚的地理中心，区位优势十分突出，未来还应在总量和结构两方面勤下功夫，这就需要借助打造四大国际中心来实现。具体来看：
(一) 借助北部都会区规划，加快建设世界一流创科中心
未来香港“全球都会”的第一个内核，是世界一流创科中心。如上所述，创新是转动“东亚半球”的核心引擎，也是香港建设全球都会的最大法宝，今后应在如下三个方面寻求突破：(1)打造国际一流的创新环境，尤其是要转变创科产业发展模式，完善政府对创科产业的有效支持政策，为香港创科产业的发展壮大提供必不可少的基础条件；(2)在北部都会区寻找合适地点，规划建设一个总面积达30平方公里的世界级创科产业基地，在资金、人才和住房等方面采取特殊政策，推动创科产业加快崛起；(3)发挥香港高等教育的独特优势，在北部都会区打造一个可容纳30万名大学生的大型国际高教平台，推动香港、内地和全球主要大学到那里设立分校和研究院，为香港创科产业提供研发和人才支持。
(二) 制定实施金融发展战略，提升香港为全球金融中心
未来香港“全球都会”的第二个内核，是全球金融中心。正如我们在今年4月份中银经济月刊文章《从“三元经济”看香港如何启帆远航》中所提到的，全球金融中心是最高等级的金融中心，目前只有纽约和伦敦两个达到这些要求。香港金融中心与纽约和伦敦相比仍有差距，但差距可以缩小，提升目标也十分明确，那就是打造可比肩纽约和伦敦的全球金融中心。在这一目标下，未来香港可采取如下两项行动：
一是制定促进金融发展的规划和政策。纽约和伦敦金融中心的发展，就是政府推动、市场选择的结果。英国政府为金融业提供了良好的政策环境，包括税收优惠、监管便利以及富有弹性的政策，对伦敦维持和发展国际金融中心地位起了重要作用。鉴此，香港有需要对未来金融中心进行全面规划，确定香港打造全球金融中心的方向目标，以及相关产业政策、风险防范、监管控制和与内地金融市场的对接等等。
二是重点发展五个亚洲领先的金融市场，包括：(1)通过挖掘内地上市资源、加强香港和内地资本市场之间的连接，以及发展亚洲债券交易市场等，把香港资本市场提升至世界级水平；(2)合作强化人民币融资及交易功能，更好满足市场主体投资使用人民币的需求，提升香港离岸人民币业务枢纽地位；(3)拓展内地市场和亚洲市场，可使资产管理逐步达到伦敦的世界级规模；(4)通过金融机构和资本市场融资，提供项目贷款、银团贷款、发行债券和开发基金等，发展香港成为“一带一路”的主要投融资平台；(5)通过加强境内外联动、设置境外绿色债券发行的“绿色通道”，以及加快境内外绿色标准统一进程等途径，推动香港成为亚洲的绿色金融枢纽。
(三) 积极参与区域贸易协定，巩固香港世界级商贸中心功能
未来香港“全球都会”的第三个内核，是世界级商贸中心。去年香港的商品贸易总值在全球排名上升至第6位，已达到世界级水平；今年以来商品贸易总额再创新高，全年预计将达到1.25万亿美元，在全球的地位有望进一步提升。未来在迈向“东亚半球”的过程中，香港商贸发展潜力还很大，一方面要积极参与各类区域贸易协定，尤其是要尽快加入RCEP，同时与更多国家和地区展开自由贸易谈判，为香港转口货品提供更大市场空间。另一方面争取以直接跨境提供的方式开展与内地的服务贸易合作，尤其是银行、保险和专业服务领域。与此同时，发展创科产业也将为商贸行业带来新动力，南韩在这方面表现尤为出色，值得香港借鉴。
(四) 善用开放及国际化优势，打造香港为世界文化交流中心
未来香港“全球都会”的第四个内核，是世界文化交流中心。香港是中西方文化交汇之地，在此生活和工作的外籍人士就有数十万人。国家“十四五”规划明确支持香港发展成为中外文化艺术交流中心，为香港发展世界文化交流打了支强心针，未来除了要把握香港中外文化荟萃的独特创意氛围、通过建立世界级的文化设施和多元文化空间等举措打造香港为亚洲文化及创意之都外，还应深化对东亚新文明的研究，加强对外推广交流，协助掌握有助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话语权。
三、以创新和合作达致发展目标
应当看到，香港打造全球都会只是机遇，并不会主动变为现实。这就需要我们在经济、科技、金融、文化、教育、生活和管治等方面做出长期艰苦卓绝的努力。其中最重要的，是要以创新和合作去达致香港之发展目标，努力打造优质生活都会。具体而言：
(一) 建立社会主体的创新意识和创新思维
创新的本质是突破和创造，人类一切文明成果都是创新意识和创新思维的结晶。深圳作为中国最成功的经济特区，创造出现代化发展史上的奇迹，根本原因就在于全市上下具备强烈的紧迫感和危机感，敢闯敢试，敢于冒险，产生了很多全国第一。香港作为自由贸易港，掌握和运用国际商贸规则堪称一流，但在创新思维方面实是一大短板，未来应进一步增强创新的紧迫感，发扬敢为人先、埋头苦干的企业家精神，这样才能真正把香港创新型经济推向新高度，实现新跨越。提升创新思维首先要从政府做起，确立发展为先、民生为本、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等新理念，创造性思考，全域性谋划，战略性布局，使香港再创新优势，更上一层楼。
(二) 携手深圳和大湾区，合作共建“一都四中心”
港深两地是大湾区真正的核心和引擎，在大湾区发展中将发挥引领带动作用。未来香港应携手深圳，共同打造全球都会，推动两地向东亚最具影响力的全球都会迈进，最终形成“一都两市＂格局。基于此，未来应把深港共建全球都会作为两地合作的核心战略来抓，以北部都会区策略为基础，深入谋划和全力推动。倘若进展顺利，到2025年“十四五”收官之时，深港两地GDP将超过1万亿美元，相当于世界级都会的总量水平；到2035年国家基本实现现代化之时，两地GDP将超过2万亿美元，基本建成可与纽约、伦敦并驾齐驱的全球都会；到建国一百周年时，两地GDP将进一步增至4万亿美元，成为世界标杆城市和最具实力的全球都会。
香港发展国际创科、金融、商贸和文化交流四大中心，还有赖于深化与大湾区广东方的合作。未来香港一项十分重要的工作，是促进香港与大湾区创新要素互补，即以香港高水平的基础研究能力去补大湾区广东方基础研究不足的短板，同时以大湾区广东方高超的科技成果产业化能力去补香港创科产业发育不足的短板，最大程度地发挥整个大湾区的创新力量。若能获得成功，大湾区完全有条件、有能力赶上或超越美国矽谷。
(三) 以智慧和勇气化解内部深层次矛盾，打造优质生活都会
从国际经验看，全球都会也往往是优质生活都会。香港在新时代确立发展定位，需要树立以民为本的发展理念，把打造优质生活都会作为立足点和归宿，在推动经济转型过程中，优先发展民生工程，从房屋、教育、医疗、文化和社会保障等领域入手，提高本港市民生活水平。其中当务之急是破解久而未决的住房难题，这就需要从需求管理入手，把居住需求和投资需求区别开来，根据两种不同需求采取不同的供应方式，即实行真正意义上的“房屋双轨制”，形成两个不同性质的市场。根据这一新思维，我们曾提出一项具长远发展策略、兼顾发展经济、改善民生和社会公平的政策设想---‘新居屋计划’，以此促进香港房屋发展模式的根本转变。从经济角度看，‘新居屋计划’在解决香港大多家庭住房需要的同时，可有效推动经济增长。长此以往，房地产业将重新成为香港经济增长的发动机，并为市民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
总而言之，“东亚半球”的形成和发展，为香港带来打造“一都四中心”的良机。当然，能否实现这一目标定位，还要看我们的智慧、勇气、策略和行动。如果香港能紧抓机遇，沿着这个方向努力前行，那么未来20年GDP年均增长3-4%是可以实现的，届时香港人均GDP将进一步增至8-10万美元，真正进入超高收入经济体的行列；香港不仅可以摆脱停滞不前的困境，还可以在国家现代化建设中做出更大贡献。
（文章作者系香港经济与政策处主管）